生活潮
老宅院前梨树叶黄,也就真正入秋了。
一大家子人趁着月圆之日,赶个大早,呲溜溜地回到青素的小院。四辆汽车整齐地排在院子的梨树下。大姑家、二姑家、小姑家的亲人们踩着一层山里的薄雾,被爷爷和父亲一一迎进了家门。
屋内的斑驳家具彰显着那些岁月的痕迹,小姑父一进门又要开口,却被父亲一个眼神堵了回去。姑父们围着爷爷散在茶几两边,在客厅呷茶;姑姑们贯入厨房,操弄着锅碗瓢盆;表哥和我提溜两柄弯刀,去水田边砍斑竹;表嫂领着孩子在院子的藤椅上折纸飞机……柔和的阳光钻出云朵,透过树梢斜斜地映着墙上的老相片,给黑白的底色增添了几丝明亮。表哥和我怀抱着一捆笔直的斑竹回来,妹妹赶着把斑竹去皮、修整、洗净。秋日的斑竹在光照下依旧闪耀着生机。
姑父们把早已洗净的兑窝(注:川东北农村以前常见的用来舂糍粑的一种石制容器)合力挪到宽敞的院子里,然后手持翠绿的斑竹节,只待待舂的糯米。母亲跨步而来,一边念着“来咯”,一边把半盆滚烫的糯米“啪”地拍在兑窝里,又蹲下身去把米团在窝心。一股股热气扑腾扑腾地往上冒,熏得猎奇的表侄子跑远了去。父辈们在爷爷的指导下,围着兑窝两两相视。“右腿微微弯曲,左腿笔直,重心前倾,双手一上一下紧紧地握着竹竿,同时腰部呈半弓状。”爷爷三言两语把站姿讲解得明明白白,接着又两语三言把舂的动作交代得清清楚楚:“你们两人同时用力,你们两人一起使劲,一组用劲的时候另外一组休息。”表哥、妹妹和我在一旁听得怔怔的,可不知道谁一个没忍住,“噗呲”笑出了声。
爷爷在外围绕圈,表哥是爷爷的岗哨,妹妹有规律地把切碎的桂花加到糯米中调香,母亲则看准时机把糯米翻动,以便均匀受力。这些年鲜有人舂糍粑了,这是一项工序复杂的团队活。但爷爷喜欢,我们也欢喜,就一直延续着舂糍粑、庆中秋的传统。
父辈们默契地配合着,嘴里念着“一、二!一、二!”。新打下的糯米在这一翻一锤中,一颗颗饱满的米粒先是变成扁平状,接着半糊状,再是看不出糯米来,直至把斑竹节插在糍粑上都难以甩掉,糯米的粘性完全释放,这样一块糍粑就算成功了。朴实的糯米在精准的力量控制下,含蓄的米香被揉碎,与花香交织,斑竹的甘洌在不断捶打中也浸了进去,捧在手里散发着独特的清甜。一块完成后,来不及歇气,半盆糯米又被“啪”地摔到兑窝里。号子又响了起来“嘿呀、嘿呵……”糍粑要想吃个新鲜,一切工序都必须趁热:趁热舂、趁热捏、趁热吃。
院子外忙碌着,屋子里也不得闲,我在饭桌上继续舂芝麻,大姑和小姑把糍粑扯成狮子头般的团,表哥负责在糍粑团滚上一层芝麻面,表嫂装盘并点上白糖,所有工序就都完成了。爷爷退到客厅,静静地落座在他专属的橘黄色摇椅上,从外套右荷包掏出一袋叶子烟,缓缓点燃,啪嗒啪嗒地吮吸起来。我瞥见,烟袋是藏青色,赫然绣着“美伦”二字。烟头的火苗忽明忽暗,像是夏日夜晚的萤火虫忽闪忽闪。
糍粑是最后一道上桌的菜。我抢先给自己碗里夹了一块,把它撕成四份之后,推到了爷爷面前。他又从碗里夹了两小块,轻轻地搁在了旁边座位的空碗里。这之后大家又活跃了起来,相互述说着大半年来的家长里短。内容太杂,讲者又多,我甚至没明白他们讲的是什么,只看见爷爷在笑、大家都在笑,墙上的旧照片被这一屋子的欢笑烘得神采奕奕。
【作者单位:中远海运荷花轮】