往事云烟
我从小生活在农村,跟着奶奶长大。我家左邻住着一个孤老头,姓米,我管他叫米爷。米爷高大挺立,须发皆白,面目冷峻,不怒自威。我记事以来,印象中乡亲们很少搭理米爷,米爷也很少有话,总是扛着个大扫帚扫大街。奶奶说米老头在解放前是敌人,让我少跟他说话。然而米爷家养了一条大黄狗,毛茸茸的,我总是偷偷溜进米爷家院子逗它玩。狗吠,米爷挑帘出来,不易察觉地一笑后,一声不吭,转身回屋。
我上了小学,爱学习,语文、数学基本都是100分。记得一天吃过午饭去上学,天飘着小雪,猛然发现米爷站在家门口,双手抄在棉袄袖子里,瑟瑟发抖,好可怜。我立刻返家,用得了100分的旧试卷包了一大块煮红薯,见四下无人,准确地投在他的脚下,然后想溜之大吉。奶奶突然在我身后咳嗽了一声,又装作啥也没看见地走开了。
柳树叶黄芽了,春风很甜。一天放学回家,米爷横在我面前,像座黑山,说跟我来。进了屋,米爷关上门插上闩,拿过一个板床儿放在门边,说坐下,我便坐下。气氛诡秘,我大气不敢出。四壁烟黑,炕前一张四腿方桌,桌上一盏煤油小灯,豆大的火苗忽明忽暗,桌边靠着一把冰冷的铁镐。米爷拎起铁镐在东北角刨起来,一镐、二镐、三镐……米爷开始淡淡地自言自语起来,又似乎是特意对我说:“你米爷不是坏人,没沾过血腥。你是个好后生,爱学习、爱读书,孺子可教。你的一块红薯让我看到了人性的光辉,行走此生,值了!……”米爷的眼泪掉下来,落在地上,我听到了声音。门外黄狗叫了两声,是哭腔。米爷从坑中拿出一个黄布包,放在桌子上层层剥开,露出了一本书和一块完整的红薯干。米爷拍了一下自己的脸,又擦了一下眼,接着说:“孩子,你的山药儿我没敢吃,晒成了干儿。老头子我一贫如洗,无以相赠,这本《论语》是我的手抄本,有我的注解……”我接过《论语》,感觉异常沉重。
几天后,奶奶突然含泪告诉我:米爷爷昨晚走了。当晚,我来到米爷家院里大哭一场之后,将那条饿得奄奄一息的大黄狗抱回了家。
我上初中,要住校。那天吃过晚饭,奶奶盘腿坐在炕上,从棉裤腰里摸出一个绣花荷包,掏出一卷破旧的纸币递到我手里:“别听你爸的,饿了就买点零食吃。别怕,奶奶有的是钱!”我知道最后一句是假的,抬眼发现奶奶的满头银发没了一根乌丝,瘪瘪的嘴里只剩下三颗牙齿。我的眼睛一下子噙满了水。
奶奶从荷包里又摸出一团黄色的纸:“生你那天是个早晨,满身毛,哭声贼大。你的几个哥哥、姐姐分别叫永辉、永涛和永红,全家正为你的名字犯愁时,窗外‘嗵’地一声响,你爸拣回来一看,是这团纸包着一块石头……”我展开那张宣纸,上面用工整的正楷写着一个大大的“昕”字,笔迹与那本《论语》上的一模一样。
【作者单位:京石高速】
◎插图/楷越