往事云烟
海上漂过20年,同自己在一口锅里抡大勺的船员弟兄不计其数,但留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一位名叫张忠虎的水头。张水头个头不高,是威海荣成人,1968年入的伍,之后转业到远洋,想来如今应该近80岁了。张水头给我的印象是为人正直,活得踏实。他常说,人间正道是沧桑,人活着,讲道理很重要。他是那一代远洋船员的代表。
我与张水头两次同过船。开始,只觉得他的工作中规中矩,每天带领几名白班水手叮叮当当除锈补漆,没啥话。慢慢地,发现他与别的水头不太一样:每天收工前,张水头会对每一名水手的当天工作进行点评、打分;一到阴雨风浪天,他要求白班水手不能睡大觉,而是跟着他学习打绳结、插钢丝绳。这些技能后来在关键时刻还真派上了大用场。
那会儿跑船,船上配员多,一条远洋船40来号人。那时船在国外舍不得补充伙食,绕地球一圈,四五个月下来就实在没东西可吃了。记得有次老轨从机舱上来,拿了碗筷坐在餐厅座位上,呆呆地望着餐盘里几十天一成不变的两段鸡翅、几片土豆、一撮儿卷心菜,努力抑制住眼里的泪花儿,摇摇头,放下碗筷默默离开餐厅。有次更离谱。船从国外回来,又在浙江绿华山锚地抛了一个多月,熬得大家眼睛发绿、脸发青。我们不得不偷偷放救生艇到嵊泗岛采购伙食,我作为轮机人员为艇机保驾护航。结果,救生艇回航途中恰遇起风和涨潮,如同下锅的饺子般汹涌翻滚。我把肚中能吐的全吐出来了,连站着、坐着都困难,只好跪蹲着。好容易看到我们大船,却顾不上高兴。因风急浪高,大船上四次抛下撇缆都偏离,救生艇靠泊大船一次次失败。紧要关头,一根撇缆不偏不倚正好抛在艇上,正是张水头抛下的撇缆。救生艇得以系固,我们悬着的心终于放下。
打那以后,我认定张水头就是我生命中的贵人,而且是可以救命的贵人。
第二次同船,我与张水头关系更加贴近。我成了四轨,张水头因某些原因委屈当了木匠,但他心态很平和,工作热情不受任何影响,仍然勤勤恳恳、兢兢业业、一丝不苟——在安全帽上用环氧树脂粘了一顶草帽,安全、遮阳问题一并解决;用一个可乐透明塑料瓶罩住闹钟防雨水,量水间隙盯着闹钟,抽抽烟斗,休息片刻,很淡定、很满足、很惬意。
那次公休,船靠厦门港,下船回青岛、烟台的船员只有我和张水头。那年月,从厦门乘火车到青岛要48个小时,于是我俩决定忍痛花大价钱买机票回家。不巧,当天只有到烟台的航班,两天后才有到青岛的航班。我劝张水头先走,他一脸严肃:“你还年轻,我们一块儿下的船,必须一块儿走,这是远洋跑船的规矩,不能坏了规矩。我在青岛当过兵,熟悉那里的交通,我等两天随你一起到青岛机场转乘长途汽车回烟台。”为此,他提前将多余的行李邮寄回去,只背一个硕大的半人高军用帆布旅行包。为了节约费用,我与张水头同住一间4人客房,趁无人时,他撩起上衣,指指短裤上方腰间他自己用白布缝制的特殊腰带:“钱放这里放心,整钱缝住,要花的零碎钱放外面。”我们唠起家庭琐事,水头很平静。他家住农村,家里有老伴和两个闺女,一家人都很幸福。谈及父母,张水头特认真:“孝敬双方老人是必须的,必须跟家属讲道理,一碗水端平,让家属将养老钱送给双方老人,大家都有面子。”
两天后我们顺利抵达青岛机场。张水头像大哥哥一样挥手向我道别,一转眼便不见了。
时光荏苒,转眼30年过去了,我非常想再见到张水头,也深深感悟他朴实、简单的为人处世原则:踏实对待工作,真心对待家人和同事,坦坦荡荡,于己于人问心无愧足矣。
【作者单位:中远海运散运】